2014年8月28日星期四

大饥荒年代我们吃什么?

 
我所经历过的饥荒年代,距今虽已40多年,但却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去。我父母是医生,当时有工资收入,家中生活比一般农民要好,我当年所吃过的食 品,并不具有代表性,但由此也可以想见当年生活的艰难困苦。如果将当时农民们吃过的一些食品加以介绍,就更能反映那个年代百姓的生活是多么悲惨。
豆饼
豆饼是油坊里榨油的下脚料。那时的油坊,均是手工作业,榨油的方法是将黄豆包成包,放入油榨机中压榨。当黄豆的油被榨出之后,一包黄豆便成了一个直 径1.5尺左右,厚寸余的圆饼。人们有米面吃的时候,豆饼通常用来喂牲口。到了饥荒年代,无粮食可吃,便用豆饼充饥。这种豆饼十分坚硬,要想将其分成若干 小块,需刀砍斧剁或锤砸才行。食用之前,将一小块豆饼放入水中浸泡一段时间,待其变软,然后用刀将其切碎。吃法有多种:或放入锅中,用油盐炒熟,当菜吃; 或加水煮成干饭、熬成稀粥用来充饥。豆饼做的菜或饭,均有一种生黄豆的味儿,并且已无多少营养。但在当时却是难得的佳品,能吃上豆饼干饭或豆饼粥的人家不 多。
记得当时粮站有一位姓牛的保管员,不知他家人患了什么病,被我父亲治好,他为了感谢父亲,便从仓库里偷过两回豆饼送给父亲。他每次从仓库里弄出一小 块豆饼,于天黑之后,将其裹在大衣里,悄悄来到我家。那种偷偷摸摸的样子,就象地下工作者在传递机密情报。我和妹妹一次外出挖野菜,谈到家中豆饼的来历, 我便告诉她,那是粮站的老牛送来的。后来我和妹妹的对话被父亲得知,结果我被罚跪两个小时,并遭到一顿毒打。妹妹也在一旁陪跪。父亲如此严历地对待我们, 当然是怕老牛黑夜送豆饼的秘密泄露出去之后,自己和老牛都会惹祸。
豆饼吃后不易消化,吃多了肚子会长时间发胀。若是在吃前未充分泡开,并且是炒着吃,豆饼便会在腹中继续膨胀,使食者经久不饿。一个饿急了的农民,从生产队的仓库里偷了一块豆饼,用刀将其剁碎,稍加浸泡,就煮着吃了几大碗。结果被活活胀死。
麦麸
麦麸是磨面时筛下来的麦皮。当时磨面用的是石磨,麦麸的剩余量较大,并且很粗。麦麸的吃法是做饼或熬粥。麦麸饼其色发黑,有点象今天人们吃的掺了黑 米面的馍。麦麸粗糙难咽,吃多了容易便秘。一开始人们将其掺入面粉中做饼蒸馍吃,但到了无面粉可掺之后,人们只有光吃麦麸。麦麸虽然难吃,在当时也还算是 上等的食品。我吃过几次麦麸饼,口感当然不好,但那时一顿能吃上两块麦麸饼,再喝上两碗照人影的稀粥的人,甚至会生出几份优越感来,因为当时并非家家都有 麦麸可吃,到后来,能吃上麦麸饼,也算是一种奢侈了。
稻糠和稻草根
稻糠是稻子的外壳。家乡人称其为砻糠。砻是除去稻壳的工具,砻糠一称,大概来源于此。正常年代,砻糠当然是没人吃的,不但人不吃,连猪都不吃。但在 饥荒年代,无粮食可吃,人们只有吃砻糠。“吃糠咽菜”一词,常被人们用来形容日子的穷苦,但当家家户户都吃糠咽菜的时候,这种形容便不会引起谁的感慨了。 当脱稻壳的机器取代了砻之后,糠便有了粗细之分,那比较完整的稻壳,是不能吃的,人们开始吃的是一种比较细的“米油糠”,这种糠里含有一点碎米,让人们觉 得它可以充当果腹的食品。然而即使是米油糠,也难以下咽,人们在吃时掺入野菜,做饼或煮粥,以使其能够顺利地通过食道。后来人们连米油糠也吃光了,便将粗 糠用磨磨细食之。不论是米油糠,还是用磨磨过的粗糠,吃后都很容易引起便秘。而因吃糠引起的便秘,即使是服用导泄的药物也无疗效。我父亲所在的医院里,经 常有一些人因便秘前来求医,而医生解除他们的痛苦的办法,只有戴上橡皮手套或用某种金属器械掏出粪便。有的人前来求医,是由于自己在家中让人用树枝等物掏 粪便,将肛门和直肠弄破,伤口又被粪便感染。这些人要比前一种求医的人忍受双重的痛苦。
到后来,稻糠也被吃完了,人们就用磨将稻草根磨碎充饥,当时政府和新闻媒体曾对稻草根如何吃做过宣传,并给这种食品和其他农作物的根茎如山芋藤磨成 的面粉等,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:“小秋收”。意思是这些东西能够再利用,被人们当作食品,就等于有了秋收之后的又一次秋收。我没吃过稻糠和稻草根磨成的面 粉,但我可以想象,吃这些食品,肯定是一种痛苦的事情,人不到饿极,是无法下咽的。
山芋叶和萝卜缨
山芋叶和萝卜缨起先是用来喂猪的,后来却成了人们度饥荒的食品。山芋叶和萝卜缨容易腐烂,人们在收获山芋或萝卜的时候,将它们的附属物晒干贮存,以 供冬春青黄不接之时充饥。晒干的山芋叶和萝卜缨,可以用来熬粥;用水浸泡过后,再和上一点山芋干面或高梁面,可以蒸饼。山芋叶吃起来有些苦涩,但要比稻糠 好吃得多,并且不会引起便秘。萝卜缨分为辣萝卜和胡萝卜两种。这两种萝卜缨都要比山芋叶好吃,而胡萝卜缨比辣萝卜缨的味道更好,吃起来似乎仍有一点胡萝卜 的甜味。
我8岁时被父母送到淮南外婆家。当时赶上1960年大饥荒,父母亲为了补贴外婆一家的生活,隔一段时间寄一些干山芋叶、萝卜缨,有一次还寄了一袋萝 卜干。凤阳与淮南相距虽然只有一百多里地,但那时交通不便,邮递的速度慢如蜗牛。母亲寄萝卜干用的是一只没洗过的旧枕套,结果萝卜干在邮路上走的时间过 长,不仅发霉,而且有一股令人作呕的头油味。尽管如此,外婆仍舍不得将其扔掉,一家人硬是将那宝贵的食品吃得一点不剩。至于山芋叶和萝卜缨,则放上一点米 面煮粥喝。那时用得是一种粗瓷黑碗,用山芋叶或萝卜缨煮出的粥也是黑的。黑碗盛黑粥,颜色很统一。外婆一家人采取分食制,我每餐分得4碗粥。这种粥虽然清 汤寡水,黑黢黢的,但喝下肚后,也可落得一时之饱。
槐树花、榆树叶和榆树皮
槐树花和榆树叶,只有在春天才能吃得上,享受这种“口福”的时间也很短暂。等到槐树开花和榆树披绿之后,人们便挎着蓝子,拿着绑了铁钩的竹杆,四处 采集这种“美食”。转眼之间,槐树上的花没了,榆树的树冠也只剩下光秃的枝丫。待到槐花也无,榆叶也光的时候,一些饿极的人们,便把榆树的皮剥下来,放在 石臼里捣成糊状,煮着吃。那些惨遭剥掠的榆树,只有秃头裸体,可怜地立在路旁,等待枯死。1991年,我撰写《花园口掘前后》一书时,从史料上读到过这样 的情形:1938年,国民党军在郑州附近的花园口掘开黄河大堤,放出黄河之水以阻止日军西进,结果造成大面积水灾。水灾过后是严重的饥荒,灾区的人们在无 物可食时,到处捋榆树叶、剥榆树皮充饥,结果成千上万株榆树变成秃枝裸干,干枯而死。不料这种情形,竟重现于20多年后的和平时期。
槐树花做饼,不仅味甜,且有淡淡的花香,吃起来比较可口。榆树叶做饼,吃起来有点粘,并且没什么怪味,比山芋叶要好吃一些。只是有这些食品充饥的时间实在太短。至于榆树皮,我没吃过,但我想树皮的纤维太粗,不仅难以咀嚼,而且难以消化,与稻草根之类的食品恐无多大区别。
野菜
野菜是饥荒年代的重要食品。人们或是为了让家中那点粮食多吃一点时间,或是为了使麦麸、稻糠等容易下咽,只有多挖野菜,配搭着吃。春、夏、秋三季, 田野里随处可以看到提着篮子,拿着小铁铲的妇女和孩子。由于人们对野菜的需求量太大,只要是无毒可食的野菜,都在人们的采挖之列。至于荠菜之类,早就成了 珍稀植物。人们一开始还按照常识,吃那些可吃的野菜,到后来,那些通常被认为可吃的野菜被挖光了,人们便开始试探着吃那些从未吃过,也未听说可吃的野菜。 结果有的人吃后中了毒,或浮肿,或呕吐,更有因此丧命者。有一种灰灰菜,吃起来有一种土腥气,但口感滑腻,容易下咽。灰灰菜吃上一两顿无妨,但吃上几顿, 人便开始浮肿。我们全家曾吃过两顿灰灰菜,后来有中毒浮肿的人到医院找我父亲医治,我们才不敢继续吃下去。还有一种叫洋金花的植物,杆高叶阔,其花可治哮 喘。有人采摘洋金花的叶子煮着吃,结果呕吐不止,心跳加速,被抬到医院就诊。父亲知道洋金花的叶子有毒,故从未让我们吃过。
有一种名叫“红梗菜”的野菜,我们一家人吃过很长时间。红梗菜可吃,是我奶奶告诉我们的。这种野菜叶色红中发青,叶梗和根为红色,到秋天才有,稻茬 田里较多。一次我和妹妹挖野菜,发现一片稻茬地里长了很多红梗菜,不到一下午,我们便每人挖了满满一篮。此后我们又一连挖了两天。我们把这一发现当作秘 密,未告诉别人,但后来还是被邻居知道了。那一片稻茬地很快被许多人光顾,把红梗菜挖得精光。我们把挖回的红梗菜腌着吃、煮粥吃,吃了很长时间。这种菜味 微苦,稍微吃多一点,嘴里就开始发麻。但由于它无毒,我们就不管是否难吃,每顿都吃个饱。还有一种名叫“刺刺芽”的野菜,绿色,叶阔约半寸,长约二寸,叶 边缘有剌,摸上去扎手,但其硬度不能刺破皮肤。我未吃过刺刺芽煮的稀粥,但我听人说,这种粥很难吃。将刺刺芽切碎放在猪槽里,猪都不睬。当然,那时人们连 自己都难以养活,谁还养猪?用刺刺芽喂猪,是饥荒年代过后的试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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